AI时代的竞争法新挑战：战略合作如何引发并购审查

人工智能（AI）已成为技术行业的关键动力，而基础模型（Foundation Model，简称“FM”）正是这股浪潮的核心——这类大型AI模型（如GPT-4、Claude）通过对海量数据（包括文本、图像或代码）进行训练，能够胜任多种任务。

FM模型通常需要先进的机器学习技术，训练过程需要大量算力支持。如今，获取FM的能力正成为各行各业的关键，因为它们是各种AI应用发展的基础。

在FM的开发中，高性能算力资源的获取至关重要，这些资源通常通过云基础设施提供。正因如此，AI生态系统中出现越来越多的垂直整合布局。¹1

本《法律动态》将聚焦于此类垂直整合型AI合作所带来的并购监管挑战，以及该AI战略联盟如何受到竞争监管机构的关注与审查。

图1：FM开发的供应链概览

（资料来源：整理自英国竞管局《FM报告》）

AI开发中的垂直合作关系

在AI发展中，垂直整合的一个突出形式是云供应商与FM开发者之间建立战略合作关系，以优化模型的研发和部署流程。这些合作经常包括对FM开发商的投资和/或股权收购，尽管具体条款和结构各有不同。

下方列出部分云供应商和FM开发者之间代表性的合作案例（非详尽清单）。

图2：云供应商（例如亚马逊云服务（简称AWS）、微软）与基础模型开发者（例如OpenAI、Anthropic）之间的合作示例

（资料来源：整理自英国竞管局《云基础设施服务报告》） ²2

微软与OpenAI的合作概览

微软与 OpenAI 之间的战略合作，是目前最受瞩目的案例之一，也引来了欧盟委员会、英国竞争与市场管理局（简称“英国竞管局”）、及德国联邦卡特尔局的监管关注。³3

尽管这些机构得出结论，该合作并不构成并购，也未达到需正式并购审查的控制标准，但监管层的介入透露出了此类联盟存在的潜在竞争审查风险。

微软和 OpenAI 于 2019 年正式建立战略合作关系，微软既是资金投资方，也是云计算和超级算力的供应方。作为回报，OpenAI使用微软的基础设施开发其FM技术，并将相关技术的独家商业化许可授予微软，包括通过微软的Azure平台进行落地。⁴4

自初始协议以来，双方合作持续演变。至2024年，微软已累计投入超过 130 亿美元，成为 OpenAI 最大的投资方。

下图展示了微软与 OpenAI 的合作关系架构。

图3：微软/OpenAI的合作关系架构

（资料来源：整理自英国竞管局决定）

关于并购监管的审查

微软与 OpenAI 的合作使微软对 OpenAI 拥有了实质性影响，这一点微软自己也予以承认。⁵5然而，只有在发生控制权变更或构成事实控制时，才会触发竞争法下的并购监管。

正如英国竞管局指出，实质性影响与事实控制之间并无明确的界线。要评估是否达到“控制”的门槛，需要结合双方合作的实际商业情况进行综合判断，而不仅仅看正式协议。⁶6

2023 年 12 月，英国竞管局启动调查，重点关注微软与 OpenAI 的合作及其任何后续变化，以评估是否实质性地增强微软对OpenAI的影响，达到“控制”的程度。

英国竞管局的审查重点聚焦在三大对控制具有潜在影响的领域：

• 投资和公司治理
• 算力的提供
• 知识产权的许可和商业化

财务投资和公司治理

微软在 OpenAI 的治理权有限，其否决权主要限于常见的财务投资者保护。微软无权任命 OpenAI、OpenAI GP LLC（管理 OpenAI 的实体）或 OpenAI Nonprofit（控制OpenAI 日常运营的实体）的董事。

在 2023 年 11 月OpenAI发生领导层危机之后，微软曾短暂获得 OpenAI Nonprofit董事会的无表决权观察员席位，但该席位已于 2024 年 7 月撤销。⁷7

在那场危机中，OpenAI 首席执行官Sam Altman曾被短暂解雇，但随后在员工的集体反对和微软的支持干预下，他很快复职。这一事件凸显了微软对OpenAI的实质性影响。然而，英国竞管局认为，微软的影响固然重要，但并非Altman复职的决定性因素。⁸8

此后，OpenAI 显示出了更强的财务独立性： 2024 年 10 月在 Thrive Capital 领头的融资中成功募集超66 亿美元， 2025 年初又从软银领头的融资中获得 400 亿美元。⁹9

2024 年 12 月，OpenAI Nonprofit 宣布计划重组为公益性公司（Public Benefit Corporation，简称 “PBC”），以吸引更多传统的资本性投资。此举或可进一步拓宽 OpenAI 的资金来源，减少其对微软的依赖，但微软未来在 PBC 中的持股比例和具体安排仍有待明确。¹⁰10

图4：微软对OpenAI的治理权

（资料来源：整理自英国竞管局决定）

算力供应

算力是开发FM及其相关服务的关键要素。算力供应协议，尤其是在排他性供应安排下，可能被视为赋予一方实质性影响或控制权，或成为得出该结论的重要因素。

微软为OpenAI提供了算力及超算资源，以支持其技术开发。但OpenAI仍自主决定其研究方向和模型开发策略。

截至 2025 年 1 月，微软一直是 OpenAI 所有算力需求的独家供应商。协议修订后，微软仅保留了 OpenAI API（即应用程序编程接口）相关算力的独家供应权。对于 OpenAI 可能的其他算力需求，微软则保有优先承购权。¹¹11

图 5 展示了微软与OpenAI在算力供应中的角色分工，并比较了2025 年 1 月前后的变化。

图5：微软和OpenAI在算力供应中的角色及相关变化

（资料来源：整理自英国竞管局决定）

知识产权的许可和商业化

微软持有 OpenAI FM知识产权的独家商业许可，可以将 OpenAI 的技术整合到其产品和服务中。但对于特定的通用AI（简称”AGI”）技术，OpenAI 保留独家权利。

此外，微软也是OpenAI模型API商业化的独家分销商，通过 Azure OpenAI Service向客户提供访问服务。

两家公司在AI超算基础设施的开发上保持密切合作，并设立了收入分成安排，共同受益于 OpenAI 技术的商业化应用。¹²12

图6：微软在与OpenAI的合作中享有的知识产权及其商业化权利

（资料来源：整理自英国竞管局决定）

关于并购监管的评估

虽然微软能够对 OpenAI 施加显著影响，但英国竞管局认为，这种影响力并未达到对OpenAI 运营或其战略方向的控制或事实控制。OpenAI Nonprofit及OpenAI本身也 积极寻求其他合作伙伴的投资，以实现资金来源多元化。¹³13

OpenAI 在研究方向和模型开发上依然保留自主权。尤其是，在 2025 年 1 月双方的合作协议修订，OpenAI 在算力采购上获得了更多的自主权，可以从第三方获取算力。同时，微软的独家供应权也被降格为优先承购权，进一步降低了OpenAI对微软的运营依赖。

虽然微软持有通过 Azure OpenAI Service独家分销 OpenAI 模型的权利，但 OpenAI 仍可自主地向公众提供非商业性API访问服务。更为重要的是，OpenAI 保留了对AGI技术——常被视为AI开发的“皇冠上的宝石”——相关知识产权权利的独家控制权。

因此，尽管微软仍是OpenAI的重要合作伙伴，但现时的合作架构并不足以认定微软对 OpenAI构成控制权。故此，英国竞管局认为此合作并非其并购审查范围。

结语与启示

AI领域的合作正成为一种行业趋势，融合了大型科技公司的雄厚资源与AI初创企业的技术创新与人才优势。¹⁴14这类合作虽互利共赢，但其复杂性也给传统的并购监管和竞争审查带来了新的挑战。

与传统并购相比，AI领域的合作，正如微软/OpenAI的案例所示，往往不涉及大型科技投资方的直接持股或委派董事。这类联盟在深度和广度上不断演变，尽管投资方可能施加实质性影响，但这种影响力的界限并不明确。

因此，AI合作是否会触发并购审查，莫衷一是。关键不仅在于合作结构本身，还取决于具体的司法辖区。

在许多司法辖区，是否构成并购监管下需申报的集中，往往需要该交易导致了控制权的变化。¹⁵15 通常情况下，“控制”的涵义不仅仅是对公司战略的影响，还包括对公司全部或部分资产的所有权或处置权，或对公司治理、表决或决策产生决定性影响的权利。¹⁶16 在不涉及股份收购的合同安排中，董事会席位安排、对关键财务或运营政策的影响力等因素，都可能成为判断控制权的重要依据。¹⁷17

然而，在美国，《克莱顿法》第七条采取了更为灵活的做法，其重点并不在于是否取得“控制”，而是更注重一项交易是否显著削弱竞争或导致垄断。¹⁸18换言之，即便未取得控制权，只要交易使收购方或投资者有能力影响目标公司的战略或运营决策，也可能落入《克莱顿法》关于并购监管的审查范围。

这种更具弹性的做法可能会逐渐引起更多关注，因为各国监管机构正积极调整竞争政策以应对数字经济的快速变化。近期的发展包括欧盟就修订《并购指南》修订发起公众咨询，以及英国竞管局推动并购审查机制的调整。 ¹⁹19

在AI合作不断涌现并引发竞争监管机构的关注的背景下，各国的竞争监管机构可能会进一步完善并购审查的监管框架，以更好地将此类合作纳入其监管视野。

与此同时，竞争监管机构也明确表示，这类战略合作，尤其是具有垂直整合特征的合作，仍是其重点监测对象。除并购监管外，竞争监管机构也在密切关注这类合作存在潜在的竞争风险。 ²⁰20

鉴于AI行业的快速发展，新的合作模式涌现，我们作为法律从业者将有机会协助客户理解、并把握竞争规则在这一背景下如何适用于其具体情形。在监管机构不断更新审查方法，数字经济持续演进的背景下，保持前瞻性与政策敏感性将尤为关键。